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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眼,天生罗锅,身上负载如驼,头似陷在两肩之间,走起路来像鸭摆,似乎就要倒下,活脱脱一个搐把儿瓜。他的几个弟兄,也都有毛病,二眼早夭,三眼胁间有几个枣一样大的疙瘩,四眼的疙瘩长在脚踝上,有碍观瞻……
夏天,几兄弟都是长衣长袖,燠热不惧,实为遮丑。且随年龄的增长而增长,不痛不痒,就是难看。四眼曾去省城割过,没有割好,不几年就死了。
大眼的父亲曾找过北山的算命先生,卜过一卦。卦辞上说,毛病就出在宅前的那几棵歪疙瘩梨树上,压了地脉,妨碍儿孙前程。回来之后,就砍倒了。果然生下来了老五,老六,光光堂堂,女孩子家却没有。
村上人说,风水妨男不妨女。男儿是根,女儿是叶。根留下,而叶,最终是要被风吹走的。
大眼形貌丑陋,自觉低人一等,平日不多言语,与相熟者也偶开玩笑。干活踏实,也不偷奸使滑。
那年县上派干部驻队,狠抓粮食生产。就把大眼树为典型,又编了鼓词儿,上了墙报。多年以后,我犹记得几句,开头是这样写的:
“说大眼,道大眼,大眼是一个好社员。为集体不怕多流汗,就像那马驹儿不下辕……。”
鼓词儿很长,后面忘了。且工分由七分提高到九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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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分是妇女们的工分钱,而九分则仅次于一个棒劳力的工分钱了。夏收时节,能够往队上粮仓里扛桩子(盛小麦的布袋,重约100来斤——作者注)的棒劳力,才记十分。
大眼是个弱人,却要与强健者不同工而同酬,社员们自然就很有意见。可大伙儿慑于驻队干部的威严,内心只鼓鳖着。但这下可苦了大眼,一些苦重农活,社员们有时就故意留给他做,这多少有些恶作剧的意味。大眼干得很辛苦,往往别人做完了,他自己的一份活儿还没有做完,晌午错了,还得赶活儿。大眼止不住于无人处抹眼泪,心里那个苦啊,真无法说。驻队干部碰上了,就又表扬大眼心装集体,群众就愈益磨洋工。
他族伯过去是个炮匠,有两间草房和一处宅院,解放前就分为两家,属另一个生产队,无儿无女,在他家东邻。与大眼家血缘最近,未出五服。平日间互不往来,虽不互为仇雠,但与陌路无异。
炮匠死时,大眼一家宣布,由大眼过继给炮匠为子。整个村上人都说,大眼家是看中了炮匠的宅基地了呢!
大眼披麻戴孝,哭声涟涟,风风光光地把炮匠送入祖茔地。农村风俗,送终扛招魂幡、摔老盆的人,就是理所当然的财产继承者了。大眼一家原以为如此以来,继承财产是顺理成章的事。不料炮匠所在生产队的人们,吵得像鳖翻潭一样。一来二去就有官司要扯。
大眼一家出资殡了炮匠,又要大眼接过炮匠的锄把去该队干活,以造成事实。大眼在炮匠所在的生产队干了一月有余,不但没记工分,还受到很多揶郁和嘲讽。
大眼一家想放倒炮匠宅基地上的树,那个生产队上的社员就放出狠话来,大眼一家终于不敢动。出殡时掏一些钱,宴了宾客,继承权却又不能落实,大眼一家就叫苦喊冤。双方闹得不可开交,就由驻队干部出面解决。由那个生产队还了大眼家埋葬炮匠的丧葬费用,作为交换,大眼一家放弃继承权。如此,闹腾了大半年时间,才告了结。
经过“过继”风波之后,大眼一家就很没面子。大眼干活时就更少说话。吃不到羊肉反惹一身臊,很影响他家族的声誉。
他的兄弟有两个相继得骨癌死了。另两个兄弟只得用换亲的形式,换了两个媳妇。
但两个媳妇开始就对这门婚姻不满,只是为着各自的兄长,不得已乃尔。因此,比赛着折腾,看不惯大眼和他的父母。不久就分开另过,也不管两位老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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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眼就跟着父母过活,实际上是他一个人在赡养父母。父母年已老迈,下不了地了,大眼又身是残疾,种庄田十分吃力,生活可想而知了。只是有一口饭勉强能糊口,有冬衣勉强能御寒而已。
他父母死的时候,只大眼哭得最凶。头触在棺材板上,要与父母同去。村上人说,看不出来,大眼还是个孝子呢!
几年后,村上人告诉我,大眼自父母死后,就变得神志不清,往往找不到回村的路,走丢了。他的几个兄弟互相推诿,都不真心去找,怕找回来一个累赘。
大眼在这个人世,就像一声叹息似的,随风远逝了……